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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时间的门槛上|那个20年未实现的梦想我已经不打算实现了

潘采夫 澎湃新闻评论 2021-01-29


评论君说

       编者按:二十年前,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接千禧年的到来。二十年后,茁壮成长的00后已经来到我们面前。二十年前,我们幻想的未来就是现在。二十年后,我们站到了时间的门槛上。


2020年代真的要来了。在时代的浪潮里,每个人都不只是一朵浪花。澎湃评论部新年特辑《在时间的门槛上》,写下的是新世纪这二十年,写下的也是你我。



1999年夏天,我即将从河南一所大学毕业,宿舍八兄弟去嵩山旅游。走到某个道观的山门处,一位道长让我们求个签,正好累累如丧家之犬的时候,大家就轮流抽个毕业签。其他人不记得了,我抽了三支,上上签、大吉签、三皇签。道长睁大眼睛看着我,非要追着我要200块钱,其他人10块。


正好在那个月,我当时被分配到一家省报,带编制的。大家自然赞叹不置,嵩山藏龙卧虎出神仙。但没想到的是,这三支小箭形状的签子,率先改变的是宿舍老八的命运轨迹,几年之后,他在郑州开了一家命理研究中心。


在三支签的鼓舞下,2000年底,我辞职离开郑州,到北京寻摸自己的未来。那时候工作机会像我们家的红薯地,没有短缺的时候,而且没有现在“211”“985”这些讨厌的门槛。很快找了第一份工作,一家杀毒软件公司的媒介经理,公司坐落在科技会展中心,它旁边是数码大厦,记得楼上是《电脑爱好者》杂志。


那几年“攒机圣地”海龙电子城正火,更大的太平洋电脑广场刚起来,大街穿梭着肩头扛电脑主机显示器的年轻人,脑袋满头大汗气质挺像刘强东。抱着孩子的大嫂凑过来神秘地问“要片不”,揣回家一放是《八星报喜》。


我们公司竞争对手有这么几个,刘旭的瑞星、王江民的江民科技、金山毒霸。金山的大当家是求伯君,村里人人仰望的大神,二当家是低调的雷军。很多年以后看到一则新闻,王江民老师参加钓鱼比赛时去世了。


带我入行的是我同宿舍老三,他毕业后超级解霸当经理,一年后跳槽到这家杀毒软件当总监,再过一年就被挖到了江民科技成为总经理,才二十五六岁啊我滴神,穿着大拖鞋太子裤横行在村里,用单田芳老师的话讲“狂得都没边了”,可是中关村喜欢,那时海归派还没成建制地闪亮登场。


那个年代,软件绝大多数是盗版,但杀毒软件不敢买盗版,所以杀毒软件的利润相当可观,正版率高。


超级解霸也是一款流行软件,老板是夫妻店,创始人梁肇新,我认识的一群年轻人在他的豪杰公司完成了互联网启蒙。那时候中关村像个江湖,每个人都拼着自己的机会,每个人也仰望着那些大佬。英雄不怕出身低,埋头死磕出一款爆款软件,你就成了大佬。


一年之后我失业,阵地东移去了海运仓,发现跟野生的中关村不同,一批互联网新贵在CBD闪亮登场,王志东、丁磊、张朝阳迎来意气风发的时刻,被媒体称为互联网英雄。张朝阳天安门前玩滑板的图片满世界都是,他融到了尼葛洛庞帝的钱,最是拉风。


记得网易在嘉里中心,后来没钱了撤出,搜狐在光华长安大厦好几层,后来离开。王峻涛创办了8848,这名字必须站在世界之巅,中国最早的电子商务公司,办公室比阿里巴巴阔气。王峻涛电子商务没做好,但以老榕的名字写了一篇《大连金州不相信眼泪》,成了中国互联网史上第一篇爆款,老榕无心插榕,成为中国第一个网络名人。搞电商之前,他是连邦软件的实力派人物,听说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早身家过亿的。


阿里巴巴曾在恒基中心有个不大的办公室,有朋友在附近的外企,经常和阿里人一块食堂吃饭,阿里人鼓动朋友跳槽,被果断拒绝,说名字听着太不靠谱。十几年之后,朋友看到当年一起吃饭的阿里前台成为富豪的消息,沉痛得吃不下饭。


在北京做媒介经理、广告业务员、办公室小白领,仿佛日子就这样铺展开了,但我有一个梦想,蛰伏在我日渐发福的身体里,每到春天必蠢蠢欲动。


2003年春天,我有了一个机会。2003在历史上也是一个跌宕起伏的大年份。那一年巴金100岁。但在我的记忆里,最刻骨铭心的有两件事,2003年爆发了非典(SARS),2003年27岁的孙志刚在广州因没有暂住证被收容,并遭到殴打死亡。


SARS带给我的是无边的恐惧,孙志刚案带来的是深刻的愤怒。我和孙志刚同岁,那年27岁。


年初,我向一个杂志投去简历,应聘时政部记者,本不抱什么希望,因为没有工作经验,也不是新闻专业出身。没想到主编打电话通知上班,试用期三个月。


我去上班的时候,正遇上孙志刚事件爆发,第一个任务就是报道这个大事件。没有经验,也不知从哪里入手,当时我心里还有一个小冲动,为孙志刚报仇,用一名新闻记者的方式。


和孙志刚一样,我也没有暂住证。


我向主编提出,想去天津收容遣送站(那种地方专门收容在城市流浪乞讨的人),采访他们站长。然后我就去了天津,天黑时分我想起一个主意,干脆我化妆成一个落魄的农民工,主动被收容进去进行卧底采访,这样可以采访到一手猛料,写出独家报道来。


我走到天津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收容遣送站,把外套在花坛泥地上来回揉搓(当时我穿的比农民工也好不了多少),再把头发弄乱,脸上抹一点灰尘,瞬间成为一个如假包换的失业农民工。


我走到门口敲门,一个穿制服的人出来,我用地道的河南口音诉苦,说家在河南濮阳,到天津一个月找不到工作,没地方睡没东西吃实在熬不住了,我请求把我给收容了。


直到今天 ,我都对自己那天的演技颇为满意,那个工作人员也深信不疑,他考虑了一下,对我说:“你来晚了,不是我不想收你,非典爆发了,为了怕传染,我们天津只准出去不准进来。”


他进房间给我拿了两个馒头,说“看那边就是火车站,你去候车大厅的椅子上睡一宿吧”。咣当铁门关上了,卧底行动失败。


我仍然不死心,第二天又去天津郊区,总收容遣送站的高墙外面,盼着能有什么线索。还真来一个人,这个人一看就是江湖人士,自称在塘沽一家夜总会当保安,为老板挡过刀,身上有二三十道伤疤。问了问我的身份,我说是记者,来采访的。


江湖人士眼睛一亮,跟我讲起了故事,说他有个弟弟在里面被关着,而且写了本日记,记录了在收容遣送站的生活,托人转给了他,并现场给我背了几句顺口溜:“狼狗天天叫,蚊子嗡嗡飞,菜里没有油,天冷无棉被”。准确的词我也忘差不多了,大意如此。


我当时大喜过望,求这人把日记本发我,我就有独家报道了。这人说,“今晚来某某地方找我,我现场给你。”晚上我按地址到达一个歌厅,江湖人士正在里面唱歌,要求我帮他和他的兄弟们买单,他就给我日记本。我见势不妙,一面说没钱一面往外走,江湖人士和他的兄弟把我的脑袋按在一辆车的引擎盖,像极了《英雄本色》中小马哥被李子雄羞辱的场景。


见我实在没钱,江湖人士没有打我就放我走了,说他对记者还有一点敬重。


第2天, 我还是采访到了收容遣送站站长,站长办公桌前雄踞一只大狼狗,地上爬着一只硕大的乌龟。我回京写了一篇《收容站站长的“养鸡”论》。


三个月试用期结束,尽管我对自己的工作一腔热血,但还是因为“新闻基本功太差”没通过试用期。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机会成为一名调查记者。


那年我经常哼唱王杰的一首歌:“你是我胸中永远的痛。”


次年,我在北京的六环脚下买了房,小区不远处矗立着大牌子“中国宋庄”。把女儿送进幼儿园,去了新京报。滑进一个70后标准的人生轨道,在火热的时代中上下翻腾,肿胀油腻,有如宽粉。


现在,那个遥远的梦想我已经不打算实现了。2020年的冬天,气温很低。


几年前的一个冬天,我在后海边散步,一个家在山东梁山的算命先生招呼我算一卦,问了生辰八字,给出一卦,有如谜语:北京到南京,不知是下河南,还是下河东。“小兄弟,这是说你做事犹豫不决啊。”山东老汉这么解道。



    ※ 编辑|程仕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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